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泰州学案·参政罗近溪先生汝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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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罗汝芳字惟德,号近溪,江西南城人。嘉靖三十二年进士。知太湖县。擢刑部主事。出守宁国府,以讲会乡约为治。丁忧起复,江陵问山中功课,先生曰:“读《论语》、《大学》,视昔差有味耳。”江陵默然。补守东昌。迁云南副使,悉修境内水利。莽人掠迤西,迤西告急。先生下教六宣慰使灭莽,分其地。莽人恐,乞降。转参政。万历五年,进表,讲学於广慧寺,朝士多从之者,江陵恶焉。给事中周良寅劾其事毕不行,潜住京师。遂勒令致仕。归与门下走安成,下剑江,趋两浙、金陵,往来闽、广,益张皇此学。所至弟子满座,而未常以师席自居。十六年,从姑山崩,大风拔木,刻期以九月朔观化。诸生请留一日,明日午刻乃卒,年七十四。

  少时读薛文清语,谓:“万起万灭之私,乱吾心久矣,今当一切决去,以全吾澄然湛然之体。”决志行之。闭关临田寺,置水镜几上,对之默坐,使心与水镜无二。久之而病心火。偶过僧寺,见有榜急救心火者,以为名医,访之,则聚而讲学者也。先生从众中听良久,喜曰:“此真能救我心火。”问之,为颜山农。山农者,名钧,吉安人也。得泰州心斋之传。先生自述其不动心於生死得失之故,山农曰:“是制欲,非体仁也。”先生曰:“克去己私,复还天理,非制欲,安能体仁?”山农曰:“子不观孟子之论四端乎?知皆扩而充之,若火之始然,泉之始达,如此体仁,何等直截!故子患当下日用而不知,勿妄疑天性生生之或息也。”先生时如大梦得醒。明日五鼓,即往纳拜称弟子,尽受其学。山农谓先生曰:“此后子病当自愈,举业当自工,科第当自致,不然者,非吾弟子也。”已而先生病果愈。其后山农以事系留京狱,先生尽鬻田产脱之。侍养於狱六年,不赴廷试。先生归田后,身已老,山农至,先生不离左右,一茗一果,必亲进之。诸孙以为劳,先生曰:“吾师非汝辈所能事也。”楚人胡宗正,故先生举业弟子,已闻其有得于《易》,反北面之。宗正曰:“伏羲平地着此一画,何也?”先生累呈註脚,宗正不契,三月而后得其传。尝苦格物之论不一,错综者久之,一日而释然,谓“《大学》之道,必在先知,能先知之则尽。《大学》一书,无非是此物事。尽《大学》一书物事,无非是此本末始终。尽《大学》一书之本末始终,无非是古圣《六经》之嘉言善行。格之为义,是即所谓法程,而吾侪学为大人之妙术也”。夜趋其父锦卧榻陈之,父曰:“然则经传不分乎?”曰:“《大学》在《礼记》中,本是一篇文字,初则概而举之,继则详而实之,总是慎选至善之格言,明定至大之学术耳。”父深然之。又尝过临清,剧病恍惚,见老人语之曰:“君自有生以来,触而气每不动,倦而目辄不瞑,扰攘而意自不分,梦寐而境悉不忘,此皆心之痼疾也。”先生愕然曰:“是则予之心得岂病乎?”老人曰:“人之心体出自天常,随物感通,原无定执。君以夙生操持强力太甚,一念耿光,遂成结习。不悟天体渐失,岂惟心病,而身亦随之矣。”先生惊起叩首,流汗如雨,从此执念渐消,血脉循轨。先生十有五而定志於张洵水,二十六而正学於山农,三十四而悟《易》于胡生,四十六而证道於泰山丈人,七十而问心於武夷先生。先生之学,以赤子良心、不学不虑为的,以天地万物同体、彻形骸、忘物我为大。此理生生不息,不须把持,不须接续,当下浑沦顺适。工夫难得凑泊,即以不屑凑泊为工夫,胸次茫无畔岸,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,解缆放船,顺风张棹,无之非是。学人不省,妄以澄然湛然为心之本体,沉滞胸膈,留恋景光,是为gui窟活计,非天明也。论者谓龙溪笔胜舌,近溪舌胜笔。顾盻呿欠,微谈剧论,所触若春行雷动,虽素不识学之人,俄顷之间,能令其心地开明,道在现前。一洗理学肤浅套括之气,当下便有受用,顾未有如先生者也。然所谓浑沦顺适者,正是佛法一切现成,所谓gui窟活计者,亦是寂子速道,莫入阴界之呵,不落义理,不落想像,先生真得祖师禅之精者。盖生生之机,洋溢天地间,是其流行之体也。自流行而至画一,有川流便有敦化,故儒者於流行见其画一,方谓之知性。若徒见气机之鼓荡,而玩弄不已,犹在阴阳边事,先生未免有一间之未达也。夫儒释之辨,真在毫釐。今言其偏於内,而不可以治天下国家,又言其只自私自利,又言只消在迹上断,终是判断不下。以羲论之,此流行之体,儒者悟得,释氏亦悟得,然悟此之后,复大有事,始究竟得流行。今观流行之中,何以不散漫无纪?何以万殊而一本?主宰历然。释氏更不深造,则其流行者亦归之野马尘埃之聚散而已,故吾谓释氏是学焉而未至者也。其所见固未尝有差,盖离流行亦无所为主宰耳。若以先生近禅,并弃其说,则是俗儒之见,去圣亦远矣。许敬菴言先生“大而无统,博而未纯”,已深中其病也。王塘南言先生“早岁於释典玄宗,无不探讨,缁流羽客,延纳弗拒,人所共知。而不知其取长弃短,迄有定裁。《会语》出晚年者,一本诸《大学》孝弟慈之旨,绝口不及二氏。其孙怀智尝阅《中峰广录》,先生辄命屏去,曰:‘禅家之说,最令人躲闪,一入其中,如落陷阱,更能转头出来,复归圣学者,百无一二。’”可谓知先生之长矣。杨止菴《上士习疏》云:“罗汝芳师事颜钧,谈理学;师事胡清虚(即宗正),谈烧炼,採取飞昇;师僧玄觉,谈因果,单传直指。其守宁国,集诸生,会文讲学,令讼者跏趺公庭,敛目观心,用库藏充餽遗,归者如市。其在东昌、云南,置印公堂,胥吏杂用,归来请托烦数,取厌有司。每见士大夫,辄言三十三天,凭指箕仙,称吕纯阳自终南寄书。其子从丹师,死于广,乃言日在左右。其诞妄如此。”此则宾客杂沓,流传错误,毁誉失真,不足以掩先生之好学也。

  语录

  问:“今时谈学,皆有个宗旨,而先生独无。自我细细看来,则似无而有,似有而无也。”罗子曰:“如何似无而有?”曰:“先生随言对答,多归之赤子之心。”曰:“如何似有而无?”曰:“才说赤子之心,便说不虑不学,却不是似有而无,茫然莫可措手耶?”曰:“吾子亦善於形容矣。其实不然。我今问子初生亦是赤子否?”曰:“然。”曰:“初生既是赤子,难说今日此身不是赤子。长成此时,我问子答,是知能之良否?”曰:“然。”曰:“即此问答,用学虑否?”曰:“不用。”曰:“如此则宗旨确有矣。”曰:“若只是我问你答,随口应声,个个皆然,时时如是,虽至白首,终同凡夫,安望有道可得耶?”曰:“其端只在能自信从,其机则始於善自觉悟。虞廷言道,原说其心惟微,而所示工夫,却要惟精惟一。有精妙的工夫,方入得微妙的心体。”曰:“赤子之心,如何用工?”曰:“心为身主,身为神舍,身心二端,原乐於会合,苦於支离。故赤子孩提,欣欣长是欢笑,盖其时身心犹相凝聚。及少少长成,心思杂乱,便愁苦难当。世人於此随俗习非,往往驰求外物,以图安乐。不思外求愈多,中怀愈苦,老死不肯回头。惟是有根器的人,自然会寻转路。晓夜皇皇,或听好人半句言语,或见古先一段训词,憬然有个悟处,方信大道只在此身。此身浑是赤子,赤子浑解知能,知能本非学虑,至是精神自是体贴,方寸顿觉虚明,天心道脉,信为洁净精微也已。”曰:“此后却又如何用工?”曰:“吾子只患不到此处,莫患此后工夫。请看慈母之字婴儿,调停斟酌,不知其然而然矣。”

  问:“学问有个宗旨,方好用工,请指示。”曰:“《中庸》性道,首之天命,故曰‘道之大原,出於天’,又曰‘圣希天’。夫天则莫之为而为,莫之致而至者也。圣则不思而得,不勉而中者也。欲求希圣希天,不寻思自己有甚东西可与他打得对同,不差毫发,却如何希得他?天初生我,只是个赤子。赤子之心,浑然天理,细看其知不必虑,能不必学,果然与莫之为而为,莫之致而至的体段,浑然打得对同过。然则圣人之为圣人,只是把自己不虑不学的见在,对同莫为莫致的源头,久久便自然成个不思不勉而从容中道的圣人也。赤子出胎,最初啼叫一声,想其叫时,只是爱恋母亲怀抱,却指着这个爱根而名为仁,推充这个爱根以来做人,合而言之曰‘仁者人也’。亲亲为大,若做人的常是亲亲,则爱深而其气自和,气和而其容自婉,一些不忍恶人,一些不敢慢。人所以时时中庸,其气象出之自然,其功化成之浑然也。”

  问:“扫浮云而见天日,与吾儒宗旨同否?”曰:“后儒亦有错认以为治心工夫者,然与孔、孟宗旨,则迥然冰炭也。《论》、《孟》之书具在,如曰‘苟志於仁矣,无恶也’,曰‘我欲仁,斯仁至矣’,曰‘凡有四端於我者’云云,看他受用,浑是青天白日,何等简易方便也。”曰:“习染闻见,难说不是天日的浮云,故学者工夫要如磨镜,尘垢决去,光明方显。”曰:“吾心觉悟的光明,与镜面光明却有不同。镜面光明与尘垢原是两个,吾心先迷后觉,却是一个。当其觉时,即迷心为觉,则当其迷时,亦即觉心为迷也。夫除觉之外,更无所谓迷,而除迷之外,亦更无所谓觉也。故浮云天日,尘埃镜光,俱不足为喻。若必欲寻个譬喻,莫如冰之与水,犹为相近。吾人闲居,放肆一切利欲愁苦,即是心迷,譬则水之遇寒,冻而凝结成冰,固滞蒙昧,势所必至。有时师友讲论,胸次潇洒,是心开朗,譬则冰之暖气消融,解释成水,清莹活动,亦势所必至也。冰虽凝而水体无殊,觉虽迷而心体具在,方见良知宗旨,贯古今,彻圣愚,通天地万物而无二、无息者也。”

  问:“今时士子,祗徇闻见读书,逐枝叶而忘根本,何道可反兹习?”曰:“枝叶与根本,岂是两段?观之草木,彻头彻尾,原是一气贯通,若头尾分断,则便是死的。虽云根本,堪作何用?只要看用功志意何如。若是切切要求根本,则凡所见所闻皆归之根本,若是寻枝觅叶的肚肠,则虽今日尽有玄谈,亦将作举业套子矣。”

  问:“向蒙指示,谓不必汲汲,便做圣人,且要详审去向,的确地位。承教之后,翻觉工夫最难凑泊,心胸茫无畔岸。”曰:“此中有个机括,只怕汝不能自承当耳。”曰:“如何承当?”曰:“若果然有大襟期,有大气力,有大识见,就此安心乐意而居天下之广居,明目张胆而行天下之大道。工夫难到凑泊,即以不屑凑泊为工夫,胸次茫无畔岸,便以不依畔岸为胸次,解缆放船,顺风张棹,则巨浸汪洋,纵横任我,岂不一大快事也哉!”曰:“是果快活。”曰:“此时汝我虽十数人,而心心相照,只荡然一片,了无遮隔也。”众譁然曰:“果是浑忘各人形体矣,但此即是致广大否?”曰:“致广大而未尽精微也。”曰:“如何方尽精微?”曰:“精与粗对,微与显对。今子胸中看得个广大,即粗而不精矣,目中见有个广大,便显而不微矣。若到性命透彻之地,工夫纯熟之时,则终日终年,长是简简淡淡,温温醇醇,未尝不广大而未尝广大,未尝广大而实未尝不广大也。是则无穷无尽而极其广大,亦无方无体而极其精微也已。”曰:“不知方体如何应事?”曰:“若不是志气坚锐,道理深远,精神凝聚,则何能如此广大?如此精微?故即是可以应事,即是可名工夫,亦即是而可渐学圣人也已。”

  问:“吾人在世,不免身家为累,所以难於为学。”曰:“却倒说了。不知吾人只因以学为难,所以累於身家耳。即如才歌三十六宫都是春,夫天道必有阴阳,人世必有顺逆,今曰三十六宫都是春,则天道可化阴而为纯阳矣。夫天道可化阴而为阳,人世独不可化逆而为顺乎?此非不近人情,有所勉强於其间也。吾人只能专力於学,则精神自能出拔,物累自然轻渺。莫说些小得失,忧喜毁誉荣枯,即生死临前,且结缨易箦,曳杖逍遥也。”

  问:“临事辄至仓皇,心中更不得妥贴静定,多因养之未至,故如是耳。”曰:“此养之不得其法使然。因先时预有个要静定之主意,后面事来多合他不着,以致相违相竞,故临时冲动不宁也。”曰:“静定之意,如何不要?孟子亦说不动心。”曰:“心则可不动,若只意思作主,如何能得不动?孟子是以心当事,今却以主意去当事。以主意为心,则任养百千万年,终是要动也。”

  问:“善念多为杂念所胜,又见人不如意,暴发不平事,已辄生悔恨,不知何以对治?”曰:“譬之天下路径,不免石块高低,天下河道,不免滩濑纵横。善推车者,轮辕迅飞,则块磊不能为碍,善操舟者,篙桨方便,则滩濑不能为阻。所云杂念忿怒,皆是说前日后日事也。工夫紧要,只论目前。今且说此时相对,中心念头,果是何如?”曰:“若论此时,则恭敬安和,只在专志听教,一毫杂念也不生。”曰:“吾子既已见得此时心体,有如是好处,却果信得透彻否?”大众忻然起曰:“据此时心体,的确可以为圣为贤,而无难事也。”曰:“诸君目前各各奋跃,此正是车轮转处,亦是桨势快处,更愁有甚么崎岖可以阻得你?有甚滩濑可以滞得你?况‘民之秉彝,好是懿德’,则此个轮,极是易转,此个桨,极为易摇,而王道荡荡平平,终身由之,绝无崎岖滩濑也。故自黄中通理,便到畅四肢,发事业,自可欲之善,便到大而化,圣而神。今古一路学脉,真是简易直截,真是快活方便。奈何天下推车者,日数千百人,未闻以崎岖而回辙;行舟者,日数千百人,未闻以滩濑而停棹,而吾学圣贤者,则车未尝推,而预愁崎岖之阻,舟未曾发,而先惧滩濑之横,此岂路之扼於吾人哉?亦果吾人之自扼也?”

  问:“吾人心与天地相通,只因有我之私,便不能合。”曰:“若论天地之德,虽有我亦隔他不得。”曰:“如何隔不得?”曰:“即有我之中,亦莫非天地生机之所贯彻,但谓自家愚蠢而不知之则可,若谓他曾隔断得天地生机则不可。”曰:“极恶之人,雷霆且击之,难说与天不隔。”曰:“雷击之时,其人惊否?”曰:“惊。”“被击之时,其人痛否?”曰:“痛。”曰:“惊是孰为之惊,痛是孰为之痛?然则雷能击死其人,而不能击死其人之惊与痛之天也已。”

  问:“吾侪须是静坐,日久养出端倪,方才下手工夫有实落处。”曰:“请问静养之法?”曰:“圣学无非此心,此心须见本体,故今欲向静中安闲调摄,使我此心精明朗照,莹彻澄湛,自在而无扰,宽舒而不迫,然后主宰既定,而应务方可不差。今於坐时,往往见得前段好处,但至应事接物,便夺去不能?久,甚是懊恼。”罗子慨然兴叹曰:“子志气诚是天挺人豪,但学脉如所云,不无误子矣。虽然,何啻子耶!即汉儒以来,千有余年,未有不如是会心误却平生者。殊不知天地生人,原是一团灵物,万感万应而莫究根原,浑浑沦沦而初无名色,只一心字,亦是强立。后人不省,缘此起个念头,就会生个识见,露个光景,便谓吾心实有如是本体,本体实有如是朗照,实有如是澄湛,实有如是自在宽舒。不知此段光景,原从妄起,必随妄灭。及来应事接物,还是用着天生灵妙浑沦的心。心尽在为他作主干事,他却嫌其不见光景形色,回头只去想念前段心体,甚至欲把捉终身,以为纯亦不已,望显发灵通,以为宇泰天光。用力愈劳,违心愈远。”兴言及此,为之哀恻曰:“静坐下手,不知如何方是!”曰:“孔门学习,只一‘时’字。天之心以时而显,人之心以时而用,时则平平而了无造作,时则常常而初无分别,入居静室而不异广庭,出宰事为而即同经史。烦嚣既远,趣味渐深,如是则坐愈静而意愈闲,静愈久而神愈会,尚何心之不真,道之不凝,而圣之不可学哉!”

  问:“欲为人,如何存心?”曰:“知人即知心矣。《洪范》说人有视听言动思,盖大体小体兼备,方是全人,视听言动思兼举,方是全心。但人初生,则视听言动思浑而为一,人而既长,则视听言动思分而为二。故要存今日既长时的心,须先知原日初生时的心。子观人之初生,目虽能视,而所视只在爹娘哥哥;耳虽能听,而所听只在爹娘哥哥,口虽能啼,手足虽能摸索,而所啼所摸也只在爹娘哥哥。据他认得爹娘哥哥,虽是有个心思,而心思显露,只在耳目视听身口动叫也。於此看心,方见浑然无二之真体,方识纯然至善之天机。吾子敢说汝今身体,不是原日初生的身体?既是初生身体,敢说汝今身中即无浑沌合一之良心?渐渐凑泊将来,可见知得人真,便知得心真,知得心真,便存得心真。”

  问:“吾侪求道,非不切切,无奈常时间断处多。”曰:“试说如何间断?”曰:“某常欲照管持守此个学问,有时不知不觉忽然忘记,此便是间断处也。”曰:“此则汝之学问原系头脑欠真,莫怪工夫不纯也。盖学是学圣,圣则其理必妙。子今只去照管持守,却把学问做一件物事相看。既是物事,便方所而不圆妙,纵时时照见,时时守住,亦有何用?我今劝汝,且把此等物事放下一边,待到半夜五更,自在醒觉时节,必然思想要去如何学问,又必思想要去如何照管持守我的学问。当此之际,轻轻快快转个念头,以自审问说道,学问此时虽不现前,而要求学问的心肠,则即现前也,照管持守工夫,虽未得力,而要去照管持守一段精神,却甚得力也。当此之际,又轻轻快快转个念头,以自庆喜说道,我何不把现前思想的心肠,来做个学问,把此段紧切的精神,来当个工夫,则但要时便无不得,随处去更无不有。所谓身在是而学即在是,天不变而道亦不变,安心乐意,岂止免得间断,且绵绵密密,直至神圣地位,而一无难也已。”

  问:“寻常如何用工?”曰:“工夫岂有定法。某昨夜静思,此身百年,今已过半,中间履历,或忧戚苦恼,或顺适欣喜,今皆窅然如一大梦。当时通身汗出,觉得苦者不必去苦,欣者不必去欣,终是同归於尽。再思过去多半只是如此,则将来一半亦只如此,通总百年都只如此。如此却成一片好宽平世界也,所谓坦荡荡不过如此。”曰:“然则喜怒哀乐皆可无耶?”曰:“喜怒哀乐原因感触而形,故心如空谷,呼之则响,原非其本有也。今只虑子心未必能坦荡耳。若果坦荡,到得极处,方可言未发之中。既全未发之中,又何患无中节之和耶?君子戒慎恐惧,正怕失了此个受用,无以为位育本源也。”

  今人恳切用工者,往往要心地明白,意思快活。才得明白快活时,俄顷之间,倏尔变幻,极其苦恼,不能自胜。若能於变幻之时,急急回头,细看前时明白者,今固恍惚矣;前时快活者,今固冷落矣。然其能俄顷明白而为恍惚,变快活而为冷落,至神至速,此却是个甚么东西?此个东西,即时时在我,又何愁其不能变恍惚而为明白,变冷落而为快活也。故凡夫每以变幻为此心忧,圣人每以变幻为此心喜。

  一友自述其平日用工,只在念头上缠扰。好静恶动,贪明惧昏,种种追求,便觉时得时失,时出时入,间断处常多,纯一处常少,苦不能禁。方悟心中静之与动,明之与暗,皆是想度意见而成,感遇或殊,则光景变迁,自谓既失,乃或倏然形见,自谓已得,乃又忽然泯灭,总无凭准。於是一切醒转,更不去此等去处计较寻觅,却得本心浑沦,只不合分别,便自无间断,真是坦然荡荡,而悠然顺适也。或诘之曰:“如此浑沦,然则善不消为,恶不必去耶?”友不能答。罗子代之答曰:“只患浑沦不到底耳。盖浑沦顺适处,即名为善,而违碍处,便名不善也。故只浑沦到底,即便不善化而为善也,非为善去恶之学而何?”众皆有省。

  一友每常用工,闭目观心。罗子问之曰:“君今相对,见得心中何如?”曰:“炯炯然也。但常恐不能保守,奈何?”曰:“且莫论保守,只恐或未是耳。”曰:“此处更无虚假,安得不是?且大家俱在此坐,而中炯炯,至此未之有改也。”罗子谓:“天性之知,原不容昧,但能尽心求之,明觉通透,其机自显而无蔽矣。故圣贤之学,本之赤子之心以为根源,又徵诸庶人之心,以为日用。若坐下心中炯炯,却赤子原未带来,而与大众亦不一般也。吾人有生有死,我与老丈存日无多,须知炯炯浑非天性,而出自人为。今日天人之分,便是将来gui神之关也。今在生前能以天明为明,则言动条畅,意气舒展,比至殁身,不为神者无几。若今不以天明为明,只沉滞襟膈,留恋景光,幽阴既久,殁不为gui者亦无几矣。”其友遽然曰:“怪得近来用工,若日中放过处多,则夜卧梦魂自在;若日中光显太盈,则梦魂纷乱颠倒,令人不堪。非遇先生,几枉此生矣。”

  问:“用工,思虑起灭,不得宁贴。”曰:“非思虑之不宁,由心体之未透也。吾人日用思虑,虽有万端,而心神止是一个。遇万念以滞思虑,则满腔浑是起灭,其功似属烦苦。就一心以宰运化,则举动更无分别,又何起灭之可言哉!《易》曰:‘天下何思何虑,殊途而同归,一致而百虑。’夫虑以百言,此心非无思虑也,惟一致以统之,则返殊而为同,化感而为寂。浑是妙心,更无他物。欲求纤毫之思虑,亦了不可得也。”

  一生远来,问以近时工夫,曰:“於心犹觉有疑。”曰:“何疑也?”曰:“许多书旨,尚未明白。”曰:“子许多书未明,却才如何吃了茶,吃了饭,今又如何在此立谈了许久时候耶?”傍一生笑曰:“渠身上书一向尽在明白,但想念的书尚未明白耳。”其生恍然有省。

  一友执持恳切,久觉过苦,求一脱洒工夫。曰:“汝且莫求工夫,同在讲会,随时卧起,再作商量。”旬日,其友跃然曰:“近觉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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